03 | 人類的智慧真的獨一無二嗎?

前面兩篇,我們分別討論了心智活動的媒介和運作方式。不知道您是不是感覺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協調:一方面,我們在反覆強調人類心智活動的獨特性;但另一方面,我們卻不斷引用來自其他動物的研究證據,從豬到青蛙,從烏賊到小鼠。

如果人類智慧真的如此獨特,我們怎麼能用其他動物的研究證據來支持我們對人類智慧的推測呢?

這一篇,我們就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。

早期科學家:人類心智具有獨特性

在腦科學研究的漫長歷史上,這確實是個令人頭痛的難題。很長一段時間裡,圍繞人類心智的討論只能在哲學和心理學的層面進行。

即便在科學研究方法大行其道的十八、十九世紀,人們已經確定腦就是心智活動的媒介,腦結構的損傷會導致某些心智功能的障礙,也觀察到了電流能操控腦的功能,比如控制肌肉收縮和眼球轉動。但即便在那個時候,很多科學家仍然堅定地認為:人類的心智活動是唯物主義世界唯一的例外,無法從物質的、科學的層面給出解釋。

達爾文:人類心智不具有獨特性

所幸,這個時候達爾文(Charles Robert Darwin)出現了。

1859年,達爾文出版了醞釀多年的巨著《物種起源》,然後他又在1871年出版了《人類的由來和性選擇》,第一次系統解釋了地球上萬千物種的由來,包括人類自己。

在達爾文進化論的框架裡,人類不再具備任何特殊性,而只是物種演化歷史中的普通一員、非洲猿猴的某個遠房親戚而已。同樣的,人類智慧也並不獨特。

為什麼這麼說呢?

根據進化論,物種演化所遵循的方法是“可遺傳的變異-生存競爭-自然選擇”。首先,生物在一代代繁殖中出現各種隨機的、不可預測的變異,這些變異會讓後代出現微小的性狀差異;接著,這些擁有性狀差異的後代們為了生存和繼續繁殖,會爭奪有限的資源;最終,勝利者獲得生存和繁殖的權利,把自身的變異傳遞給下一代,然後再接受新一輪的變異、競爭和選擇。

既然如此,在進化過程中,生物不同器官的形態和功能也必然會出現持續的變化:長頸鹿的脖子會越來越長,獵豹的奔跑速度越來越快,雄性孔雀的羽毛越來越花枝招展……腦自然也不例外。

這就意味著,作為生物的重要器官之一,腦也應該遵循類似的變化規律。而既然腦是心智活動的物質載體,那腦的變化自然就會帶來心智活動的變化。既然如此,我們就沒有理由認為人類的智慧是獨一無二、完全無法被理解的了。

您想,既然我們可以通過研究動物的身體結構來理解人類的身體結構,通過研究動物的運動來理解人類的運動,那我們當然也就可以通過研究動物的腦和心智功能來理解人類智慧。

這也是為什麼在課程中,我們會經常使用和比較不同動物的腦研究成果。

三條標準:動物也有與人類類似的心智

聽到這,您可能會有一些不放心:人腦和動物腦應該有很多相似,理論上確實沒錯,但我們怎麼能證明,動物和人類確實有類似的心智活動呢?

咱們就拿情緒舉個例子。我們能鮮明地感覺到和愛人分離的痛苦,能感覺到飽餐一頓之後的滿足,也能感覺到和人爭吵中的憤怒。我們自己可以使用語言儘量繪聲繪色地把我們的情緒告訴他人。但我們怎麼證明動物也有情緒,而且它們的情緒和人類情緒類似,我們通過研究動物情緒就能搞清楚人類情緒呢?

我認為,可以使用這三條標準:

第一條標準:看起來像(表面效度,face validity)

這意思是,動物在進入某種情緒狀態時,它的外在特徵,比如身體姿態、動作、聲音等等,和處在這種情緒中的人類看起來很像。

達爾文本人在1872年出版了《人類和動物的表情》,書中舉了很多這樣的例子。比如,人高興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拍手和跳躍,而家馬被帶到曠野中也會做出跳躍的動作;恐懼的時候,人和犀牛都會出汗等等。至今人們仍在用這樣的標準來研究動物的情緒。

當然,您可能會提出質疑:憑什麼外在表現看起來像就代表同一種情緒呢?人類世界還有不少國家的人是用搖頭來代表同意呢!

這時候,我們就要引入第二條標準了,“機制類似”(內容效度,content validity)。

第二條標準:機制類似(內容效度,content validity)

這個標準指的是,如果我們認為動物也有某種人類的情緒,我們得證明兩者在底層的腦科學機制上比較類似。這個稍微有點不太好理解,我舉個例子來解釋一下:

很多人認為,恐懼是一種動物普遍存在的情緒,因為它生死攸關,在進化歷史上應該高度穩定。事實上是不是這樣呢?我們發現,各種動物在面對天敵的時候表現出的身體姿勢和防禦動作,看起來確實很像處在恐懼中的人類。這是第一個標準——看起來像。

那光看起來像就夠了嗎?當然不。我們還發現,在人類和其他動物中,恐懼反應都是由大腦中一個名叫杏仁核的區域控制的——這就叫機制類似。

例如在1994年,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的科學家們發現並研究了一位代號叫作S.M.的女性患者。她因為某種罕見的遺傳病,在成年後大腦的杏仁核徹底萎縮消失了。而在此之後,她就成了一位無所畏懼的女人:在寵物店可以隨便下手抓毒蛇來玩耍,在鬼屋裏若無其事,看恐怖電影看得津津有味。

而在猴子和小鼠腦中,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杏仁核結構。如果切除它們的杏仁核,這些動物也會徹底失去恐懼反應,具體表現為對蛇、貓、更強壯的同類對手都毫無反應。

基於這些證據,我們更有理由相信恐懼情緒在動物世界中是普遍存在的,而且機制類似。

到這裏您可能還是會質疑:看起來像和機制類似就夠了嗎?還有沒有更強的證據呢?

第三條標準:藥物反應(預測效度,predictive validity)

這意思是,當我們已經根據前兩個標準建立了某種動物的情緒模型之後,如果又找到一種或者幾種藥物,或者某種非藥物的干預手段,能夠同時改變動物和人類的同一種情緒狀態,我們就能進一步說明動物和人類共享同一種情緒。

一個很好的案例是抑鬱情緒。人們之所以相信小鼠也擁有類似的情緒,除了因為它的一些行為“看起來像”抑鬱,也因為不少在人類中有效的抗抑鬱藥物也能改變小鼠這些“看起來像”抑鬱的行為。反過來說,用這些小鼠模型做測試,也確實在幫助人類開發有效的抗抑鬱藥物。

我在這要再強調一下,這三條標準是環環相扣、相輔相成、逐步逼近真相的。往往是因為人們首先假設動物也擁有和人類類似的心智活動,才會到動物裡找“看起來像”的行為;然後才會去比較分析這些“看起來像”的行為背後是不是有類似的大腦區域、神經細胞類型;而有了這些實質上的相似之後,我們會進一步相信動物和人的行為確實是同一種,這個時候,我們才會用動物模型幫助我們開發和評估藥物。

所有這些實驗證據反覆積累之後,我們會更進一步確信:絕大多數心智活動並非人類獨有。通過研究動物,也能窺見人類心智活動的秘密。

動物也有與人類類似的心智

利用這三條標準,人們反復確認,大多數心智活動,從感覺、運動到呼吸、吃飯,從學習到情緒,在動物世界都是廣泛存在的。在動物身上獲得的研究成果,也能很好地解釋人類的類似活動。這一點非常關鍵,可以說是我們這門腦科學課程能夠成立的基本前提。

甚至那些看起來非常高級、似乎應該是人類獨有的心智活動,比如在不同選擇中權衡取捨、選擇性地關注某些重點事項、使用結構複雜的語言、乃至建立自我意識和理解他人心理這些更宏大的命題,可能也能在人類之外的生物中找到比較原始的形態。

例子:動物的共情

舉個例子,共情,也就是設身處地地體會、感受和理解他人感情的能力。這個能力可以說是人類形成群體和社會的基石之一。

著名的經濟學家亞當·斯密就在他的名著《道德情操論》裡如此開篇:“無論你認為人是如何自私,但在其本性中顯然還存在某些天性……這種天性就是憐憫或者同情,就是當我們看到他人的不幸,或者非常生動地想像他人的不幸時所感覺到的那種情緒。”

但動物有這種情緒嗎?如果我們把共情定義成“感同身受”,看到別人身處痛苦中,自身也能感覺到痛苦,那動物應該也是有的。

比如2006年,有一項非常有趣的研究就發現,肚子上挨了一針、處在疼痛中的小鼠,如果看到附近還有一隻處在疼痛中的小鼠,自身的痛感會大大增加。當然,這個前提是另一隻小鼠是它所熟悉的,如果是從未謀面的陌生小鼠,就沒有這個效果。反過來說,如果給其中一隻小鼠打止疼藥,那不光它自己會感覺舒服,另外一隻也會疼得輕一點兒。也就是說,小鼠起碼在某些場合下確實能體驗到其他鼠輩的痛苦。

2021年,有一項研究更是發現,這種體驗同類痛苦的能力需要小鼠某些特定的大腦區域的參與,比如前扣帶皮層和杏仁核,而這兩個區域在人類中也參與了情感的調節。

基於這些研究,您不妨用上面我們討論過的三條標準評估一下,共情這種非常特殊的情感是不是也能在人類之外找到落腳點。

總結

好了,簡單總結一下這一講的內容:

通過看起來像、機制類似、藥物反應這三條標準,我們應該有足夠的信心相信:絕大多數心智活動都並非人類獨有,或者即便是人類獨有,在其他動物身上也能找到更簡單、更粗糙的原始版本。通過研究這些動物,就能幫助我們窺見人類心智活動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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